西湖副刊专栏客居杭州日报

汗漫（诗人，作家，现居上海。著有《片段的春天》《漫游的灯盏》等)“无时无地不客里，也就随时随地在故乡”客人一般居住于大地上。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中有名句：“大地借助于绿草，显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。”李白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曰：“夫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；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，为欢几何？古人秉烛夜游，良有以也。”李煜《浪淘沙》曰：“帘外雨潺潺，春意阑珊。罗衾不耐五更寒。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晌贪欢。”两个人写的都是客人感、客居意。古往今来，这样的诗文浩如烟海。“春同一片月，人隔几重关。客里无宾主，花开即故山。”提出“师夷之技以制夷”的晚清士子魏源，名远达，字默深，的确是达观深远之人。在他眼里，花开之地，就是安顿内心的故园，这世界仅仅是客里而已。他一定读过李白、热爱李白。他来不及读读泰戈尔——天空充满翅膀的痕迹，但泰戈尔还没有飞越喜马拉雅山。无论诗人、帝王、光阴，一概都是“天地旅馆”里的客居者。天地是主人，是“天地旅馆无限责任公司”的董事长、法人代表、总经理，不动声色，看草木、人物、鸟、兽、虫、鱼，在旅馆短暂栖息、消逝。太阳月亮，是“天地旅馆”服务台前表情淡漠、敲打算盘或计算器的记账先生，轮流上下班。天与地构成旅馆。江河是旅馆里的水龙头，滴滴答答奔流。暴雨是旅馆一角的公共淋浴间。季节转换，是旅馆内移步换景、盘旋而上的二十四级楼梯。城市豪华套间旁边，是乡村普通间……所谓“家”，只不过是这旅馆里一个暂时的床位和行李箱。即使亲人情人，也是早晚要分手的旅友——暂时同居同命运，且怀忧伤和感激。客人一样居于尘世，举手投足就应当带着客人气息。客客气气对待周遭人事，保持适度距离，像睿智而感伤的刺猬，对待另一只刺猬的感伤和睿智。甚至，子夜，面对镜中人，也应该对那疲倦者报以宽谅和敬意——这一副暂时从白昼生活中完整撤退的皮囊，须“小心轻放，头颅朝上，谨防潮湿，切勿倒置”。窗外，装有玻璃器皿的运输车，印着同样的警示标记。车上的玻璃器皿，衣服内的皮囊，同样脆弱在路上，奔波复奔波，包裹着迟早破碎一地的命运。都是客人。对这个世界保持客气、恭敬、谨慎。客随主便，遵从天地节律，顺应生活逻辑。养生经典《黄帝内经》，把节气推移与人生姿态，调整统一起来：“春三月，此谓发陈，天地俱生，万物以荣，夜卧早起，广步于庭，被发缓行，以使忘生。”养生的核心是护肝。我周围，生肝病的人多多，没有做到“夜卧早起”“被发缓行”？夜生活过于丰富，甚至剃光头以减少阻力，在通往金钱和荣誉的高速公路上，加速、狂奔。需要纠正放纵、放任、放肆的积习，面对天空大地，培养客人般的谦卑。方法之一：离开出生地，到异地，到陌生的人群中去，认领自己的客人身份。在异国异乡，在陌生方言风俗里，在各种话语权、圈子、势力范围的边缘，一个人洞悉自己的微不足道与孤单，才会从“春三月”开始，对时间的流逝恢复敏感和痛感，至入秋，“秋三月，此谓容平”——面容平静，已经人到中年。但宋玉、杜甫这些文人终生不平静，悲秋或秋兴，写出好诗文，肺却不太好了。秋天须养肺。浪迹异乡的人，若想体验天地主人的感觉，那就返回出生地，作为地主、一小部分大地的主人，用土话接待外乡人，恢复一小时左右的傲慢和自大。像杜甫，“万里悲秋常作客”，在外地流浪时间太长，秋气重，肺不好，渴望回故乡中原养一养，“便下襄阳向洛阳，青春作伴好还乡”。但一个人回到故乡可能发现：出生地变成异乡。在加速度的当代，故乡沦丧。童年万象不复存在，现实千篇一律。“儿童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贺知章还乡，发现自己成为异乡人、客人。“惟有门前镜湖水，春风不改旧时波。”镜湖，这一面大镜子，悬挂在“天地旅馆”的一面“春风玻璃制造厂”出产的镜子，映出一个唐代诗人、唐代客人的脸：鬓边积深雪，肩上早梅开……“花满市，月侵衣。少年情事老来悲。沙河塘上春寒浅，看了游人缓缓归。”姜白石在北宋月色里，像客人一样看着、悲伤着，在纸上缓缓归去无消息。客居感强烈的人，才能成为优秀的写作者。脆弱，孤单，必须以文字复原一个属于自己、不被剥夺的小故乡。所谓“故乡”，就是亡故了的少年光阴、旧情前欢。通过写作，重建故乡，成为一阙独一无二的自度曲，帮助一个衰老者克服隐痛，自度复度人。词典意义上的“家乡”，仅仅只能标志出故乡的大致方位，那里是故乡的遗址、青春的废墟。“故乡代表着一种能动的痛楚，每当内心同遥远的、或许已走向情感彼岸的心爱者对话，这能动的痛楚便不由自主跃动于我的回忆。”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，如是说。正是源于故乡“能动的痛楚”，使夸西莫多、李白、杜甫、贺知章、姜白石、泰戈尔成为诗人。这是一种光荣、一种命运。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，四大皆空相。”这是清初苏州文人李玉，为戏班子写的一句唱词，洒脱旷达。一个戏班子、一个艺人、一个人，尽可以收拾起大地山河随身行，无时无地不客里，也就随时随地在故乡。完全不必自哀自怜、惶惶不安，学习草木般的从容与安然。一个老人枯萎进入泥土，有能力分解重组成新人，在次年春复苏？但起码可以做到，使大地上的草香和虫鸣，加深一寸。报纸版面设计俞帆编辑潘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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