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爱的,弟弟

这些天,我频繁梦到孙卓。妈妈说他成绩很好,英语没有理科那么好。我想寒假回去后我可以给他补课。在梦里,他终于是长大了的模样,我坐在他身旁,教他念英语。幼年时的孙悦(前排右),孙卓(前排左)和父母。受访者供图文丨新京报记者杨柳编辑丨胡杰校对丨陈荻雁

孙卓丢失天后,年12月6日,在警方组织下,孙海洋夫妇与孙卓在深圳相见。认亲仪式上相拥的瞬间,孙海洋抱着17岁的孙卓,放声痛哭。

与此同时,距离深圳公里外的新加坡,孙海洋的女儿、孙卓的亲姐姐孙悦通过网络直播看到了这一幕。正在吃饭的孙悦开始无声流泪,大滴泪水掉进饭里。

分别14年后,孙悦隔着视频再次见到了孙卓。视频那头的年轻人高瘦,戴着眼镜,额头像爸爸,眼睛像妈妈。隔着模糊的泪水,孙悦看着,仔细辨认着,直到眼前轮廓清晰的年轻人与记忆中的弟弟相重叠。那是三岁半的孙卓,额头宽,笑眼弯弯,穿着幼儿园的黄绿色短袖校服,右手比了个“耶”。这张照片被印在红底或白底的寻人启事上,被印在报纸上,张贴在家里的墙壁上,也贴在深圳甚至全国一些地方的角落。

年1月,10岁的孙悦独自一人搭乘从湖北监利县出发的巴士,来到深圳与父母团聚。她再没见到弟弟,看到的只有这张照片。这张照片,也构成漫长岁月里孙悦对弟弟所有相貌记忆的来源。

孙悦用“癌症”形容这些年家庭的痛苦。父亲孙海洋曾说,他们三五十个被拐家庭时常聚在一起,不知道该怎么办,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,就像得了癌症的病人。而现在,降落在这个家庭里的“癌症”终于被治愈。孙悦说,弟弟能找回,是她二十三年来最光明的一件事。

以下是孙悦的自述:

我在湖南永顺县长大。当时父母在县城的天桥下开了一间包子铺。每天早晨5点多开始卖包子,爸爸凌晨两点就要起床,去店里和面、做包子。回想起永顺,感觉记起的不是爸爸、妈妈,也不是孙卓,而是一些自然现象,洪水和繁星。

因为上游泄洪,永顺常发大水。有一年,我在家里正看动画片,水渐渐漫涨,一直淹到电视桌下面。我爸把我举在肩上,跑去天桥上的高地避险。洪水淹进天桥下的包子铺,淹进家里。但我一点也不害怕,不管发生任何事情爸爸总能解决好。坐在他的肩头,我感到安全。

有次凌晨出发去包子铺时,爸爸带上了我。从家里走向包子铺不过米的距离,他牵着我的手,四下无人,静悄悄的,整个城镇都在沉睡,我抬头,看到数不尽的繁星堆在天上。

在教育子女上,爸爸一向宽容,很少说重话。因为文化程度不高,他对学习这件事很执着,他觉得上学对孩子是很宝贵的机会,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上学。小县城送孩子去上兴趣班并不多见,但爸妈给我报了舞蹈班。刚学舞时有很多基本功训练,下腰、劈叉,我觉得辛苦,不想去。那是爸爸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冲我发火。他抄起炉子旁的铁钳,大声问我要不要去。我吓哭了,他也慌了。赶忙扔掉铁钳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他就是这么一个笨拙的父亲。

年,我五岁时孙卓出生。孙卓顽皮、机灵。我们在一起总是吵闹,为了玩具或者零食争抢。这种吵闹是亲昵的,我不让着他,他也不让着我。

年,小学三年级时,我回到湖北监利老家上学。爸妈带着孙卓去了深圳。我那时成绩很好,可是赴深务工子女很难入学,为了不耽误我,他们想在深圳安顿下来再接我过去读书。

年1月,独自一人在老家待了大半年后,大伯把我送上从监利开往深圳的大巴。

搬去深圳前的一家四口。受访者供图

那时,我对孙卓被拐的事情一无所知。爸爸接到我时是深夜,他看起来心事重重,也没有流露出看到很久未见孩子的喜悦,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。出租车停在包子铺门口,夜色掩盖了“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”的招牌。

因为太累,回家后我就睡着了。第二天醒来,我才想起没有看到弟弟。走出房间,客厅的墙上贴了很多寻人启事和报纸,纸上印着弟弟的照片。照片里,孙卓穿着黄绿色短袖,蓝色拖鞋,脸颊肉肉的,咧着嘴笑着,右手比了个“耶”。

这时我才知道,弟弟丢了。

没有人正式地跟我谈过孙卓的事。记者和警察频繁到访,在他们和父母的谈话中,我渐渐拼凑出事情的详细过程。

那是年的10月9日,爸妈包子铺开业的第二天。天刚黑的时候,妈妈去包子店剁姜,叫爸爸在家里看着孙卓,爸爸打瞌睡睡着了,孙卓跑出家门,在离家米开外的白石洲城中村的花坛玩耍时,被人拐走了。当时包子店离孙卓被拐的地方很近,但妈妈背对着店门剁姜,没有看到孙卓。

深圳和我想象中繁华的大城市不一样。上小学时,我的活动范围都在深圳白石洲的城中村,围绕着下白石新村的家、包子店,和店铺所在的巷子。

爸妈依旧延续着从前开店时的时间表,爸爸凌晨2点起来和面,妈妈随后到包子店,剁馅,调料,包包子。一直要忙到晚上8、9点。

家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,变得破碎、摇晃。家里总在争吵,三天两头大吵。妈妈,爸爸,奶奶总在互相指责。妈妈怪爸爸在沙发上打盹没有看好孙卓,爸爸怪妈妈在店里切葱姜,离孙卓被拐的地方只有三四米,却没有看住孙卓。奶奶也吵,怪爸妈把孙卓弄丢了。

孙卓走失后,我妈变得很情绪化。一次和爸爸争吵后,她冲进厨房拿起刀,想要砍自己的手,被我爸抢下来,但刀背还是砸到了手。妈妈的手背肿得很高,是触目惊心的青紫色。

我害怕,不知所措。有时我会躲在房间里,有时就看着他们。我不会安慰,劝说,不知道应该做什么,只是站在一旁哭。

爸爸越来越沉默,妈妈越来越敏感。从前,她爱漂亮,喜欢穿优雅的长裙,也爱尝试新东西。弟弟走失后,她更轻易地被触动到最痛苦的地方。有时她只是和我聊天,说着说着,突然想到以前的事,她开始流泪,越哭越伤心。

她的身体也变差了很多。容易生病,肠胃也不好,上楼没力气。有时去买菜,回来的路上会给家里打电话,说来路上接一下吧,我走不动了。

我放学后常去店里帮忙看店。有次刚进店,看到我妈正在包烧卖,她低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,突然开始流鼻血。一滴一滴地掉进馅里。最后那盆馅只能倒掉。

家里每周都会有不同的记者到访。有人采访时,妈妈会换个好看的衣服,画个眉毛,把头梳好,发根白发太多的时候,她会染黑头发。

记者来时,爸爸会提前告诉我,我会主动避开。那时的心态是大人正在办要紧的正事,我应该回避。我帮不上什么忙,不能再给父母添麻烦。

有媒体曾写在深圳七年,我一直被要求隐藏身份。记者来家里,我被要求当众要叫父母为叔叔、婶婶,不准叫爸爸妈妈。我确实叫过父母“叔叔”和“婶婶”,但只有那一次。他们扛这个担子已经很重了,他们想让我自由、轻松地过自己的生活。父母曾掩饰我存在的信息,也绝不是因为重男轻女,而是为了提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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